打印
1
白的酒，紅的酒，黃的酒，色澤不同
但有著同樣的火焰。各式各樣的酒
匿身于谷物、葡萄和蘋果之中
像礦石里的鐵，像沙子里的黃金
被冶煉，被榨取，被提純。水與火的調和
柔情和剛烈的融合……佳釀初成
猶如金與銀在烈焰中熔解，并倒入陶制的酒甕
被時光之匣收藏，等液態的火慢慢冷卻。
2
而火是不會窒息的。它像墻角的苔蘚
在寂靜地燃燒。酒窖里的美酒
終究要被喝掉。當你喝光了一瓶茅臺
你站立不穩，像一只在桌子上搖晃的酒瓶
你意識不清，仿佛重返昨夜的夢境
你感到頭腦里有一根鵝毛在飄，整個人
像一朵浮云在天上飄。無論你喝得多醉
你都知道讓你醉倒的絕不是酒。
3
將酒甕打開，酒香在空氣中彌漫
那是塵封的歲月，凝固的時光與往事
在融化并像啤酒的泡沫從瓶底冒出。那一年
我乘坐一列慢吞吞的綠皮火車還鄉
在擁擠的車廂上喝掉了一瓶白酒。我酩酊大醉
滿懷悲傷。我把窗外一閃而過的每一座村莊
都當成了故鄉。暮色涌入車廂
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響聲，仿佛被夜色抹掉
我依稀聽到一支歌謠，猶如白霧在薄暮中飄散
它伴隨著清脆的節奏——有人用啤酒瓶在鐵軌上敲打。
4
周瑜不喝酒就使不成反間計。武松不喝酒
就不會打死景陽崗的老虎。李白不喝酒
就不能斗酒詩百篇。去年重陽，我在菊花叢中
醉態畢露，我仿佛打死了一只夢幻般金黃的老虎
寫了一百首詩，但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周瑜
還是蔣干——這是關于酒的正面解釋
但還有關于酒的負面解釋：紂王的酒山和肉池
郭曖醉打金枝。宋江酒后題反詩。是誰酒意上涌
伴隨著內心的欲望——那一條在西湖邊尋找愛情的
白蛇
喝了雄黃酒之后露出斑斕的腰肢。
5
在大江之上，曹孟德橫槊賦詩：對酒當歌
人生幾何……在竹林之中，阮籍喝的是酒
也是淚與笑，于道路的盡頭慟哭而返。在花叢之下
楊貴妃的酡顏混淆了牡丹花瓣的肥碩與艷麗
在大槐樹之側，狂醉的淳于棼進入了
蟻國的繁榮與虛無——啊，這是更遼闊更真實的世界
也許，是一只螞蟻夢見了他乃至跟他
相互重疊、覆蓋？在圓月之下，蘇東坡把酒問青天
也罷，李白一擲杯盞：“我醉欲眠卿且去——”
6
酒跟孤獨有關。誰來陪我痛飲？“舉杯邀明月
對影成三人”。圓月高懸，它穿越了古代的夜晚
來到夢游者的網絡時代，但依舊是一只魏晉的酒甕
月光籠罩四野，散發著唐詩的醇香。我一杯接著一杯
往喉嚨里灌。那一次，我獨自一人
從午夜飲到黎明。我痛飲著滿目青山、縹緲霧嵐
小樹林之上，無邊無際的藍天，像一塊巨大的翡翠
我想起早逝的祖父——他一生中還沒看過日出
落日已像淚珠奪眶而出。還有誰
比酗酒的愛倫·坡更孤獨？他像酒甕之中
飛出的一只烏鴉。他的翅膀由黑色的苦酒構成
更孤獨的是尼采，他從喧鬧的小酒館走出
抱住大街上被鞭打的馬痛哭失聲。他越喝越清醒
除了哭，沒有別的辦法。
7
珍藏的好酒喝光了。但孤獨仍像漣漪在擴散
一百零八條好漢在大碗喝酒，大塊吃肉
武松和魯智深是孤獨的，這兩個因殺人而出家的人
于眾聲喧嘩之中埋頭喝酒，心底升起的寂寞
猶如殺機，猶如卡在喉嚨的魚刺。孤獨之火
是不可靠烈酒來澆熄的吧。每一次醉酒帶來的眩暈
都在提醒我，孤獨又被酒喚醒了
現在，壇已傾，杯已空。我停止啜飲
我沒感到充實，也沒感到虛空。我像一個剛倒空的酒甕
不管有酒還是沒酒，都談不上輕松。
